帶父親回家 黃春明
替老人家扣了安全帶,他沒說太緊 我們深深潛入月光,開車沿著濱海 我是鮭魚 骨灰罈子裡的父親,他也是鮭魚 我們一道遊向宜蘭老家歸去 每遇到大轉彎就覺得父親要離我而去 我側頭看看他 父親的回眸是大理石罈蓋濺過來的月光 銀色的世界風景連綿 這是我的世界,在公雞未啼的凌晨 更像是父親的世界 而此刻正是我們父子共處對話 今天父親不再咳嗽,比往常沉默 我的話就變得多了些: 這麼多年來,今天的月光我最深刻 您不是說,有一次的月光叫您難忘 八歲那一年的中秋夜。是,我在聽 跑了二多里路的野地去找我父親。是爺爺 雪白的地面映著相思林的樹影濃墨烏黑 我像跌進一幅水墨裡慌張爬行的小蟲子 老爸,您不用再跑了,我都準備好了 今晨卯時您就可以和爺爺、奶奶 還有您的愛妻我的母親他們為鄰 嘿!當心挨罵 是啊,您說讓您的骨灰付流水遠去 您說得輕鬆,我卻抬不動 有時我們想您,有個墓碑 我們抱一把鮮花也好找到您啊 我考慮到您最後要扛的那一塊石頭 希望它不要那麼笨重,上面有這麼幾個字 黃長清宜蘭縣羅東人,又名阿福 (一九一三~一九九九) 三年前沿著血滴走到十字架跟前,歸主 骨灰罈蓋的月光顯得特別慈祥 我回到孩提依偎在父親的懷裡 車子裡的馬友友把巴哈拉得和月光分不開 我們父子靜靜地享受著幸福無語 車子來個大轉彎而翻到萊萊 她總是對回宜蘭的孩子把龜山島變出來 太平洋鋪了一層可踩過去的金屬 今夜的龜山島比白晝更近 老爸,我們回來了 龜山島就在那裡 我側頭看看父親 月光沾著淚水泛開一片迷茫的漣漪盪漾 龜山島,當我們看到你的此刻 那糅雜在空氣中的哀愁和喜悅 到底是你的、或是我們的? 父親再也不離開宜蘭了 老爸,要不要下去小便? 註:
- 萊萊是濱海路上的小村子,回宜蘭的人路過這裡,
隨後即能看到宜蘭人的地標——龜山島。 見了龜山島,宜蘭人就說到家了。
- 家人都信佛。家父到了八十三歲毅然信奉耶穌基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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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黃春明,一九三五年出生於台灣宜蘭羅東鎮,多采多藝,除了擅長小說,也寫詩、散文、劇本,對四周的生活觀察敏銳,作品從生活經驗取材,用故事詮釋市井小民生活。在台灣文壇上屬於本土的代表之一,以各種形式的作品表達對台灣本土的熱誠。
黃春明曾說詩有兩個要點,一就是要用明白易懂的白話,與「詩味」的有無無關,二是,以詩的形式,也可寫成故事,有敘述、有對話、有描寫,要和具體生活聯繫起來。曾獲國家文藝獎,出版小說集《兒子大玩偶》、《莎喲娜拉‧再見》、《小寡婦》….等等。近年仍勤於寫詩,不時有新作發表。
作品賞析:
這首詩的背景在北部濱海公路,公路素有九彎十八拐之稱,有壯闊的海景,一路遠眺龜山島,黃春明喜歡說:「見到了龜山島,宜蘭人就說到家了。」我想這是任何宜蘭遊子的共同心聲,也是一種讓爸爸知道自己回家的感覺,這趟路不只是要把父親的送回家,還是一種深刻的旅程,要作者接受,父親已經找到生命的歸屬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作者一開始不說父親的亡故,只說「替老人家扣了安全帶,他沒說太緊」,讓人懷疑父親的沉默,到點出骨灰罈,反而運用更多的回憶、回想、幻想,填補這趟旅程,但是終究「月光沾著淚水泛開一片迷茫的漣漪盪漾」,更在最後下意識的問了「老爸,要步要下去小便?」,哀傷的氣氛流露,溢著滿滿的一首詩,不禁讓我想到《父後七日》的女主角,在繁複的喪禮結束後,在最後下意識的在機場為父親買了一包菸後,才驚覺,真真失去了一個在也見不到的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