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牧〈在一隊坦克車前〉
在一隊坦克車前，有人說
你這樣站定，擋住他們的去路
履帶嘎嘎抽搐。我也跟著說：
天地屏息，全世界都在看你
我跟著說。在回家的車子裏
聽播音人敘述電文急促
傳自北京：一個白襯衫男子
海水喧嘩終至於悄無聲息
是在一見證了無數搏擊和
廝殺的廣場上，光線強烈自古代
射來，先人的眼神，照在鐵甲
和小旗，和你文靜的黑髮
空氣充滿箭矢撕破的
裂痕，充滿槍眼，囊昔和今天
紛紛流竄，呻吟，吶喊
一部歷史在折疊發黃
斷了的干戈長埋地底
榮耀和羞辱各自東西
他們閃著強光前進，一路縱隊
在鬼神的擺佈下緊急煞車，為你
那時引擎鬆動
鋼珠和油料碰撞，在細微的
風沙裡掀起嗜血的狂號
華表遂將陰影向左邊拋
你這樣站定，那播音人說
彼時東城悄然而西城
聽得見零星的爆炸聲響
一強大的裝甲部隊張惶失措
如爬行的螞蟻陣線不期遭遇
一滴水，晶瑩澄透，冷冽刺骨
你是先人的眼淚掉進火焰中
滾燙，擋住他們的去路
你年輕的前額光明生輝
對準炮管進入射擊位置
履帶怒吼改道，你向前一步
站在他們前面並開始演講
遠方城堞上烏鴉安靜
一些苔草自塔尖枯萎墬落
鐘向山嶽緩緩敲著，海水堅毅
深情地朝那群群斑斕的離島洶湧
遠方水渡周圍蘆花顫動搖搖
礦苗在原始森林中沉睡作夢
新生的牡馬快步跑過草原
一起抬頭，傾聽
遠方旅人陸續坐下，張望
風雲疾走，大湖上一輪紅日
猶豫不知應該向甚麼方向旋轉
一支洞簫吹過，吹過
遠方果樹園灑水機遽爾停止
不成熟的櫻桃在煙霧裡消瘦
工人靜坐讀報，在中國聽說
有人黑髮白襯衫站著不走
遠方有齒輪絞鏈糾纏成死結
汽笛瘖啞，人們也煞車
靠邊停在高速公路上，調整
頻道，一個中國人要開始演講了
回家的路上我聽見海水
喧嘩，履帶嘎嘎抽搐
確實在一隊坦克車前，有人說
你這樣站定，擋住他們的去路
天地屏息，全世界都在看你
我跟著說：你晶瑩冷冽
滾燙通紅是火焰中，火焰中
先人一滴不忍的淚
作者簡介：
楊牧，本名王靖獻，台灣花蓮縣人，台灣著名詩人及散文作家。早期深受英國浪漫主義詩人的影響，曾在現代詩、藍星、創世紀等詩社發表作品；經過留美生活的洗禮，受詩人葉慈影響詩作開始對社會有更多的關注。
楊牧詩作以敘事詩、散文詩最為人稱道。其詩特色有：擅用聽覺意象、常用「組曲」形式、迴旋式的結構（頭尾呼應、或某些句法、意象反覆再現）等。楊牧說：「詩不是單純感性的抒發，而要有充分的立論與根據。」充分表現他對詩人使命的見解。近期仍不時有新作發表。
作品賞析：
這首詩主要是在描寫六四天安門事件中，以肉軀阻擋裝甲坦克的王維林之事蹟，並以此抒發對於六四之看法。全詩沒有激烈的控訴，卻有股壯烈的哀愁。一開始描寫王維林擋坦克車的情形，以「天地屏息，全世界都在看你」表現出緊張的氛圍，帶出臨場感也暗示世人的眼睛都在審視六四事件的發展和處理；接著詩人在以「斷了的干戈長埋地底/榮耀和羞辱各自東西」等句，將先人在天安門廣場上過去民主運動的努力對比到如今坦克與王維林對峙的畫面；最後再以世界的沉靜屏息，描寫世人對於坦克車前「火焰中/先人一滴不忍的淚」的炙熱目光。
王維林擋坦克車的影片：http://www.pbs.org/wgbh/pages/frontline/tankman/vi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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